车厢很宽敞,又干净,后座抽纸充电线一应俱全,还有股淡淡的皂香。
其实可聊的还是很多的。
“苇姐,这是什么车啊?”
“xx牌的。”
我深吸一口气,正要继续问。
“哦,你可能不知道,是个国产牌子,已经破产了。”苇姐补充道。
“……”
我努力回忆着之前听男人们聊车时候的关键词。
“这是油车……混动的?还是电动的?”
“是电动车。”苇姐回答,“跑油太贵了。”
“噢,发动机几缸的?”我装作专家似的。
“……”
前方传来苇姐的笑声。她笑得很温柔,很好听。我后来才知道,电动车没有“缸”这一说。
因为苇姐的笑,我轻松了一些,大概是发现我一直没话找话,她终于多说了一些有关这车的事情。
“这是我从朋友那里买的二手车。平常城市通勤,上下班啊的比较方便。”
“那应该很便宜咯?”
“并没有,”难得听到苇姐这种语气,竟然有些悲愤——我购物节买贵了东西也这样,不过很快恢复了心平气和,告诫我,“不过就算便宜也别买。小车厂破产之后,修车麻烦死了。零件都不好配。上次去汽修店,要我八万八。”
我张着嘴巴,只知道重复那个数字:“八万八?!”
“对啊。”苇姐幽幽道,“这钱现在都够买辆新车了。”
“那你修了吗?”
“当然没。”
我想到什么,语气渐弱:“所以,苇姐你这车,是有什么毛病啊?”
“小毛病。”苇姐随口道,像是应了她的回答,车速忽而慢了下来,她一踩油门,车一个明显的趔趄,卡顿片刻才重新加速。电车本来行驶起来是很安静的,我却听到好像闷雷一样的声音,从车底传来……也不知道苇姐听见没有。
我第一次听见苇姐骂人,低声嘟囔:“见鬼。”
我在后座悄悄系起安全带。
车到了目的地,苇姐本要开进老小区里,我见外面不再下雨,坚持让她在路边把我放下来。
“走咯。谢谢苇姐,明天见!”
苇姐也冲我告别,我关上车门,看那辆白色的小轿车驶远。下过雨的夏天晚上,空气闷热粘滞,我倒像活过来了似的。苇姐的车里也不知是为什么,哪怕调高了空调,还是越坐越冷啊。
*
我和苇姐逐渐熟悉起来,其实也只是从点头之交,成了茶水间见面偶尔会聊上几句的关系。
我对她本人的了解,说起来还不如对她的车多。闲聊时问苇姐平时喜欢做什么,她仔细想了下,回答说喜欢睡觉,表情颇为认真,我又无话可接。我才知道,每天中午,苇姐不在位置上的时候,都是去车里午休。
所以有自己的车还是好啊!我感叹。
“听说了吗?我上次去试驾的sales跟我说,现在好多银行下调了车贷利率!”
茶水间里,徐振又在高谈阔论。
“徐哥准备买车了?”
终于有人问了这么一句,徐振旋即回答:“嗯啊。”若有若无的,还看我一眼。
我默默吃着另一位离职同事请客的茶点——也是我们齐聚在茶水间的原因,不知道为什么聊天的话题转到了买车上面。
“BBA看过了,没啥意思,国内电动车方兴未艾,自家产业当然要支持一下!我最近正在做调研,准备等下次国补的时候买辆代步玩玩,赶上好政策了啊……”
“买电动车,可以问苇思航啊!我记得她开的就是电动车,看上去挺像模像样的呢!”
徐振的表情肉眼可见地冷了下去。
苇姐有车,而且开网约车的事情,已经在同事们之间传开了——当然,不是我说的。
“她那车我可看不上,空调冷死,跟个棺材似的!”
——是徐振。显然他也打到过,苇姐的车。
“而且苇思航这人开车,能吓死个人!上次我坐她车,好好在马路中央突然打方向盘,后面根本没车,她硬说是后面有人要超车,还神经兮兮地问我看到没,真搞笑!”徐振道,“要不是看在大家都是同事,坐到这种网约车,我保准要投诉!”
“哎呀,女司机,理解下,开车都这样。”
“没想到苇思航平时看着挺沉稳,原来也是个马路杀手啊!”有人附和。
徐振愤慨:“这种人就不该让上路!要是出什么事,得害多少人啊……”
“就是!”
徐振表情稍霁,又聊回车贷上面,嘿嘿一笑:“也不知道苇思航当时利率多少,现在降了这么多,肠子不都得悔青了……”
他说这话却没人接茬,谁看苇姐都不像会贷款买车的人,当然是全款拿下!
像苇姐那样过着苦行僧一样的日子,如果有一天听说她买房了,我好像也不会很惊讶……
“劳驾让一下。”一个不高不低的女声打断了对话。只见一个人接完水,从茶水间一角的饮水机那边走来,所有人齐刷刷地转头,像摩西站在红海前似的,中间分出一条路来。
茶杯里冒起氤氲热气——那人正是苇姐。
我看到她,一怔,突然想不起自己站在这里的前因后果。茶水间同事一起小聚,是压根没叫苇姐呢,还是被她拒绝了?
众人都噤声,像是排练好的舞台剧那样,齐刷刷朝她望去。
我先是看看其他人奇怪的反应,心中纳闷,终是也忍不住朝她看去。她也正看着我,只我一个。即使隔着茶杯里浮上的水雾,隔着她被水雾蒙住的镜片。眼前的一切像是电影镜头,其他人成了背景板,朝着她突然拉近,我的视野无比清晰,连她镜框折角上的几道划痕都清晰可见。
“哎哟!”
我像被魇住了一样移不开目光,却听见身旁传来的声音:同事的痛呼,几声人体倒地的闷响,连带着茶水间的椅子在地板上划出刺耳的声音,我没有转头去看,脑海中却无比清晰地看到了一张张失去意识,五官流出脓血的面孔……正属于我身边那些刚才还在一起谈笑风生的同事们。他们的脖子奇形怪状地弯折着,有的脸砸在松软的蛋糕上,从器官里流出深色的污血像是陈年的果酱。
电影镜头成了默片,一切声音都远去了,只余光影。午后和煦的阳光透过写字楼的窗户,无比温柔明亮。我在原地动弹不得,塑料叉子支在糊成一团的奶油蛋糕上,好似也在融化。
苇姐仍然站在那里,作为镜头中唯一的女主角,她的姿态十分悠闲,对周围发生的一切恍若不觉,低下头,捏着杯子里茶包垂在杯沿的标签,在热水里浸了又浸,杯中茶水已是一片深红。忽而她一个转腕,扯着茶包的绳子,把茶包拽了出来,随手丢到脚下的垃圾桶里。
我又一次听见了声音,是她的话穿透默片,也结束了刚刚那场独角戏。苇姐总是那样,轻声细语的。
这时是在问我:“……蛋糕好吃吗?”
她抬起头,镜片的雾气散尽,我才看见她镜框后空无一物的右眼眶,一个黑漆漆血淋淋的伤口。那被她随手丢弃的“茶包”,尽头连接着不是别的,正是她下落不明的右眼球,给她脚下的垃圾桶一个特写,其中黏腻无状的白色组织与红茶的液体交织,似乎还在微微跳动,此时瞳孔的部分艰难转到正面,直盯着我,只我一个。
“啊啊啊啊啊——!”我发出惊叫。
睁开眼睛,身处熟悉的出租屋的卧室,月光从窗边洒了进来,我仍是惊惧交加地喘个不停。寂静的深夜,连墙上挂钟的声音都清晰入耳,看了看时间,还有四个小时该起床上班的感知瞬间模糊了噩梦的痛感。
——原来是梦。
*
我有一段时间没见过苇姐了,夏日将尽,一晃眼,我来这个公司已满4个月,对于苇姐的记忆,越来越模糊起来。
我约等于她在办公室最亲近的人,这个时候发现,除了加了她的微信,连她的电话都不知道。
据说连假都没请,也不知道是出了什么事,我给她的微信留言全都得不到回复。
人力算着她旷工的日子,酝酿着阴谋,新下来的裁员名单,苇姐也赫然在册。
——她在这里工作了五年,如果因为不守公司纪律被开除,而不是辞退,能省下一笔不菲的赔偿金。
也就没人去管她,像所有人都忘记了世上还有那个人似的,时间一长,我也变得麻木起来,只偶尔想起那个有苇姐的噩梦,心里一刺。
也是,指望能有多关心你的同事呢?我与苇姐的熟悉程度,逐渐仅限于我从积压成山的工作里抬起头来,放风一样,瞄到她工位电脑上永不熄灭的屏保。
偶然想起苇姐这个人,我才惊觉,竟连一些最基本的都不记得,33岁的苇姐,轻声细语,喜欢睡觉,开网约车……咦,她在公司是哪个部门的来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