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整天说什么家族意识、家庭责任,可明明我们母女才是他最亲的亲人,才是他最应该尽责任的!整天在他弟弟面前抹不开面子,什么鬼扯要求都拒绝不了,连累一家人被他弟弟一家吸血,到头来老婆孩子被他弟弟弟媳说了酸话,他都不能站出来回嘴。他这叫承担了家庭责任么?在自己家人面前硬气得很,到了他弟弟面前就软了,成了彻头彻尾的好好先生。最可笑,他拿我阿妈当外人,拿他弟弟当自己人,他荒谬!”说着说着,不由得言辞激烈,见旁边店员都在偷偷看她,才强压下声线。
“人都会有盲点嘛。”博言轻描淡写。
莎薇垂下眸子,说道:“我不想回我老豆那个家。”一口气喝完了剩下半杯的酒,盯着桌面,又缓缓补了一句:“我连我妈的那个房子都不想回。我忽然觉得我没有地方能回了。”
陈博言说道:“你这样……有点像新时代的 ‘娜拉出走’。你记得吗?易卜生的《玩偶之家》,娜拉毅然决然走出家门,追求自我。”他顿了一顿,看她没有回应,又加了一句:“我成日都觉得你是香港少有的很有觉醒意识的女人。”
莎薇抬头看着他,心底一阵冰凉,嘴角不由得失笑。她待要说几句嘲讽他装腔作势的话,种种字眼堆到嘴边一时未能组织成语句。
陈博言自以为说了一番很让她倾心的道理,见她笑了,便把手覆上她的手背,温柔地摩挲了一下,换上低沉诱惑的嗓音凑近她说道:“不要这么多负能量啦,BB。我找个地方你睡一晚,好好休息。”
她内心有那么多的痛苦,他不设身处地为她想想现实解决的办法就罢了,竟然满脑都是要和她睡觉……莎薇气得发抖,没有骂他,只是看着他轻轻说道:“陈博士,不,博士候选人,你成日说我似娜拉、似波伏娃、似什么后结构女性……我是人不是书里哪个角色。你成日讲我有自主、有意志、有反叛精神,但是……你从来都不问我想要追求什么生活、有没有钱、有没有办法脱身。”
博言嘴唇动了动,想要辩解些什么,却还是说不出口。他知道莎薇讲的都是实话。
莎薇站起身来,把杯子往前一推,手指从他掌心抽出。
“不是……我不是不关心你。”他慌忙起身:“你今晚去哪?”
“我自己找地方睡。”
“BB,我可以订间酒店——”
“我不想扑嘢。”她头也不回地说:“今晚真的不想。”
陈博言看着她从门口走出去,她穿着一件灰色呢子大衣,领子翻起,走进深水埗杂乱破旧的街巷灯影里。
湿冷的空气里浮着一层咸湿的铁锈味,老楼外墙积年累月的水渍混着楼上人家滴下的洗衣水,沿着雨篷哗啦啦地流。路边的小贩还没收摊,铁皮车仔挡风的塑胶帘子在风里拍打作响;煎酿三宝的味道混着沙嗲烤串的热气,从小食档后头飘出来,一直飘到人行道上、车来车往的街边。
莎薇手插风衣口袋,顺着南昌街走了一段,拐进长沙湾道。沿路看见几个街头露宿者坐在大路两边岔出的窄巷里,有人在捆扎回收的纸皮,有人在塑胶盒里拨拉剩饭。
她莫名忽然想起了阿嫲(祖母)。
如果阿嫲还在,她是不是今晚就有一个地方落脚。
小时候给她最明显偏爱的就是阿嫲。阿嫲煮了一锅莲子绿豆甜汤,分给她和表姐、堂妹、堂弟,四只碗里装的东西表面看起来是一样的,但因阿嫲忘了给莲子取芯,大家只得把各自碗里的苦莲子拣出来,这时才发现原来绿豆瓣下面阿嫲舀给她的莲子格外多,堆成小山一样。
小时候她和父母闹别扭,也总可以躲到阿嫲的房间,阿嫲会为她说几句话……
如果阿嫲还在……
莎薇眼前一阵模糊,她抬手飞快地用手背揩去泪水,拦了一辆的士:“太平山顶,唔该。”
司机是个中老年男人,惊讶道:“现在出发,等到上山天一定黑了,小姐你还要一个人去?最近太平山上闹失踪喎……”
“我是警察。”莎薇简短答道。
司机从后视镜看了看她,见她风貌确实像个警察,便起了八卦的心思,问道:“Madam,现在这起案件调查得怎样了?听人讲,好似有些灵异。阿婆穿件红色雨衣进去公厕,几十人都看见,结果没有任何人见她出来……红雨衣,在香港就不多见,老人家通常更不中意那种显眼颜色,而且红色本身,好似一些鬼片里面……厕所也是个容易闹鬼的地方……”见莎薇总不答话,司机有些讪讪的,渐渐自己收了声:“啊,我知你们有规矩,办案不可以对外人讲……”
半个小时后抵达山顶,正值日暮时分。天际残留一线昏暗的红,被沉沉黑暗压扁,渐渐融化进了墨色山海之中。山下维港亮起一片灯火,仿佛繁星,璀璨长明。
失踪案件劝退了大部分原本计划拜山的普通市民,却也吸引了很多好事者和好心人。太平山上漫山遍野都是手电的直光扫来扫去。
莎薇不出意料地遇见了在此查案的同事。
“咦?阿薇?你怎么在这?”阿永举着手电筒照林间小道四处扫视:“你不是休息咩?”
“心里不安,休息不了,索性过来看看。”莎薇答道。她没说自己是因为无处可去。
阿永叹口气,拍拍她的肩,从腰间取下一只手电递给她。
山上林木郁密,虽说设施完善,但离开道路就很容易进到没有灯、没有监控的地方。
莎薇脚下穿的是平底单鞋,踏在湿滑的泥地上一不小心打了个踉跄,幸而眼疾手快扶住树干没有摔倒,但大衣却沾了泥,手也擦伤了。不知为何,这一瞬的挫败,令她又想起了阿嫲。
风一阵阵吹来,树叶在头顶窸窸窣窣作响,像有人在低语。
她眼眶突然一热,但终究没让眼泪落下来。
风越吹越大。身后的树木摇晃得厉害,有枯枝“啪”一声折断。阿颖从灌木丛另一头冒出来,说:“什么都没有,连个山猫野狗的痕迹都没有。”
“我们真的是在找一个活人咩?”有个从西区调来支援的警员忍不住嘀咕。
莎薇没说话,只是举着电筒,往山林更深处走去。脚下的落叶湿漉漉的,踩上去声音闷闷的,像是一层沉默的被褥,裹住人不肯面对的东西。
山风钻进她衣领,但她渐渐连冷都不再觉得了。
整晚,她就这样在太平山上晃着,走在微弱灯光照不到的角落。
约在夜里12点钟时,同事阿颖的通讯器忽然响起:“Madam,刚刚有个市民来提供线索,说在凌霄阁那个洗手间附近,见到一位穿红雨衣的阿婆。就在十分钟前。那位阿婆,在他面前消失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