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声音的一瞬,周遭的景象变得暗淡。风声、哭嚎声止息了,天地之间只留下我与看不见的它。
无数智慧和知识涌入我的精神,填补思想的空白。在这一刻我忽而明白,“恶作剧”对应着“命运”,就像纯净实则是毁灭。
凌驾于凡人之上的纯净之神竟也有它不可释然的恐惧:有朝一日,肮脏卑微的凡人终将战胜祂。
这份预感令神愤怒不已。无论这凡人叫达玛拉还是别的什么,都只是蛆虫的名字,不该与神明比肩。
神想,处理一只虫子是多么轻而易举的事。
被强运保护的王血不可消除,那就修改一点他生命的轨迹。“净化”他的生母,收回对他的赐福,“腐化”他的心灵。
曾经我一直在怀疑,苏丹的游戏真的需要依托于卡牌吗?纵欲、杀戮、奢靡与征服……生杀予夺,哪一样不是权力使然?
不是游戏改变了苏丹,而是苏丹才使这个特殊的游戏能够进行下去。
真是高明的主意。将举足轻重的王权诠释为一场“玩乐”,何尝不是对王权潜移默化的消解……神用这种方式毁掉庇护着苏丹的力量,有朝一日终将得以清理王。
神就要成功了,但命运不允许。
“信徒,吾和那些自以为是的傻瓜不一样。”恶作剧狂热爱好者拿出戏耍万物的豁达品味着它的杰作,“从始至终,吾不认为祂们应该成功……况且无论成败,吾都注定消散,倒不如在死前看点儿乐子。”
连命运之神也不可违背它应当遵从的规律,否则“命运”将谈何存在?可倘若顺应“命运”所言,“诸神灭亡”的结局也将如期而至,连带着“命运”一起覆灭。
与诸神不同,命神生来活在二律背反的矛盾之中,正如它的一双名字所隐含的意味,命运就是恶作剧。
结束了,都将结束。
弥留之际,它说,“致命运——”
我说,“……致命运最绚烂的狂欢。”
广场上爆发出掌声与喝彩,苏丹斩碎神躯,荣耀凯旋。一具壮实完美的肉.体翻身跃下只剩残垣的神台,衣衫破损袒露,笑意却空前鲜明。
那双眼睛不再有一丝污浊或戏弄,只留下一个天真的孩童最纯粹的欢欣。
在本能的驱使之下,灰头土脸的孩子跌撞着跑到我面前,用鲜血淋漓的手抹过我的头顶,汗与尘混成的泥水蹭在我的衣襟。
“迎面承接神的重击,他的灵魂恐怕早就碎裂殆尽……”伊曼还活着,在混乱纷争中走下了早已碎裂的神座。只是现在的他离众生更远,神情更加冷寂。
见到他这副样子,我的鼻子顿时酸了一下,随后脸颊湿漉漉的。回过神才发现是苏丹伸出舌头舔舐着我流出的眼泪……动物们喜欢补充无机物的淡盐水。
伊曼漠然地看着曾几何时的恋人与另一个男人亲密无间的举止,语调不带悲喜:“您不必介怀,这不过是热情的空壳,或者兽性的奴隶。”
仿佛为了配合伊曼的评价,怀中的“野兽”又摇了摇脑袋,沙土碎石就扑簌簌从茂密的黑色浓发中甩落。
……怎么看都不太聪明。
我绝望又庆幸。今早离开时他还是个混蛋,再次见面就变成了一个傻子,可至少他还活着。
阿尔图伤痕累累地出现在我们面前,微微颔首与我致意。视线交错的瞬间,他的身上透出我所陌生的悲悯。
看来我还远远不够了解他,这位邻居保留了许多秘密。
这时,苏丹直立起身,朝那个沾满金粉和血污的身影走去……从前没有人能揣测苏丹的想法,如今就更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
他像一个难缠的影子,像追逐光明的飞蛾,顺着具有神灵气息的方向靠近。阿尔图嫌弃地绕着旷地的建筑,躲避苏丹的追逐。
我和伊曼孤零零地在原地相觑。
伊曼说完那些话后并不急于离开,而是静静地伫立着,像在等待什么。我迟钝地琢磨了很久,久到他不得不先一步开口说:“您还要站在那里吗?”
他缓慢地伸出了手,他的头发纷纷散落下来,不如平常雪白整洁,但依然那么漂亮。我盯着他稍微浅色的掌心,心想,这是在做梦。
不管怎么说,我们决定先回宫。苏丹混不吝地压在我的肩头,步履紧密地咬合着行走。
一路上,伊曼屡次贴心地表示:“您如果感到困扰的话,我可以不着痕迹地处理掉他。”我赶紧说他只需要帮我分担一半重量就十分感谢。
走进宫门时,一个阉奴惊恐地跑上前禀报,那位王的宠儿,为王带来了苏丹卡的女术士刚才毫无征兆地消失在了风里。
我说:“不要紧,那种高难度的游戏,你们的王已经玩不明白了。”
我治理国家也治得不是很明白。奈布哈尼不爱上朝,伊曼也还在闹别扭。几个月后,处理政务忙到不满的梅姬说:这个国家需要更廉价好用的劳动力……我指的是,国王。
经过了一番几乎是内定的评选,大维齐尔的奈费勒郑重地踏入朝堂,不出所料地拦下了所有皇帝的活,又只收着奴才的俸禄。他将一尊王冠放上了空王座。
此时阿尔图早已踏上了清剿纯净教余党的旅途。不过这一回,他总算能享受独处的清净了。
——我和苏丹继续生活了很久。我在等待他醒来,喊出我的名字,并说他似乎对宫廷厌倦了,问我要不要一起离开这个地方。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