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下的海面像一块被揉皱的银缎,庄九黎会仰面躺在水上,任凭浪涛托起身体。
从记事起他便知晓,想要触碰他人的渴望太过奢侈,甚至带着几分令人作呕的轻浮。
这种渴望是不洁的。因此他厌恶触碰。
触之即死?这传言正好。
若世界拒绝他,他也能拒绝世界。
可身体却背叛得彻底。夜深人静时,每一寸肌肤都渴望触碰他人温暖的肌肤,这种矛盾如附骨之疽,让他觉得自己既可笑又肮脏。
每当这种冲动涌上心头,他便会在无人的角落干呕,直到眼角泛起生理性的泪光。
他时常在深夜潜入冰冷的海水,试图用刺骨的寒意镇压体内躁动的热意。更多时候,他会放任自己沉得更深,任凭浪潮漫过口鼻。
浮出水面时,他会蜷缩在礁石上发呆。
有时他会用蛊虫自惩。蛊虫在皮肤上爬行,银针划开血肉,锁链勒出淤青。细密的刺痛来替代想象中的爱抚。痛感让他短暂地忘却那些妄念。
直到她出现。
*
听庄九黎说他常在深夜进入深海,温萝芙皱眉道:“这太危险了,你要是被浪卷走怎么办?”
庄九黎:“那便是生死有命。”
温萝芙怀疑此人有那种自毁倾向。竟如此轻贱自己的性命。
温萝芙:“你可是南诏唯一的王嗣。”
言下之意是,你的命不仅属于自己,更系着万千子民的安危。不过这劝导之言,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说出这种话并不利于她拉好感度。
她话锋一转:“话说为什么南诏只有你一个王嗣?”
即便曾经历叛乱,京城的街道上依旧车水马龙,赵氏皇族依旧子嗣繁多,堪称枝繁叶茂,单是皇帝膝下便育有十余位公主。比如她现在扮演的身份,便大周国的三公主赵长宁。
于是庄九黎说起南诏往事。
他祖父一统六诏,曾在祭坛以活人鲜血为引,连下七日血蛊。坛下万虫齐鸣,方圆十里草木皆枯,奠定了王室善蛊的基调。三个儿子自幼便各自豢养蛊虫,常以蛊暗害彼此。
最终活下来的,是他的父王楼冥庄。
他曾率奇兵将西南方苗寨尽数收服;又在沧江一役中让敌军寸步难行;更暗中将兄长们的蛊虫血融合。
夺权那日,楼冥庄先用夺魂蛊控制了身经百战的长子,逼其当着满朝文武的面,亲手挖出了次子的双眼,却在最后关头放走了奄奄一息的弟媳,只因她曾在他年少时救过他一命。那名本该成为新妇的女子,醒来时面对的已是亡夫的尸首与染血的新君。
次年,那女子在丧期结束后,主动踏入王宫。有人说她是为了复仇,也有人说她是攀附权势。
他们互相折磨,却又离不开彼此。于是庄九黎在这种扭曲的爱恨中诞生,之后便被扔进了祭坛。
至此,南诏王室的权力更迭,终以至亲相残的惨烈方式落下帷幕。
而这片土地上,也再无人敢挑战楼冥庄的权威。
听得温萝芙瞠目结舌。
这夺权的历史真是鲜血淋漓。
曾经大周国与南诏互通商贸,边境一派祥和。变故起于节度使的一番诬告,如星火燎原般点燃了南诏使臣的怒火。南诏王楼冥庄以此为契机,率军挥师北上。短短三月,南诏兵锋直逼大周国的中心地带。
战火终究烧到了歌舞升平的皇宫,大周国皇帝急召群臣商议,最终决定效仿前朝,以和亲换和平。
就这样,温萝芙顶着长宁公主的名号,踏上了前往南诏的和亲之路。
“我也想听你在大周国的故事。你平时会做什么?”庄九黎歪头问。
温萝芙心道,大意了。
方才只顾听南诏秘辛,竟忘了自己这具身体承载的身份。好在他没追问皇室权谋,只问起风物人情,倒让她悬着的心落了几分。
但……作为一个公主,平时应该做什么呢?
反正庄九黎也没去过大周,说的不对他又不知道。
“我吗?”温萝芙望着月光下翻涌的蝶群,思绪飘回京城,开始信口胡言,“我在京城这个季节,喜欢出宫闲逛,躲在茶馆听评书先生讲戏文。若运气好,还能蹭到戏班子的后场,看武生翻跟头。”
“到了冬天,我就和朋友们待在一起,围着火盆吃烤红薯,听她们讲哪家铺子又出了新样衣裳。”
海风裹着咸味掠过她鼻腔,那些记忆里的喧嚣热闹,与此刻南诏的浪涛声重叠,竟生出恍如隔世的怅惘之感。
那京城之景,不知何时才能再见?
庄九黎垂眸聆听,他身边之人褪去了平日里的警惕与疏离,眉眼间晕开柔光。
他根本没有在听温萝芙说了什么,脑子里只有一句话:
她真好看。
交谈间,两人已经来到了海岸边。
庄九黎率先踏上海沙,转身向温萝芙伸出手。她犹豫了一瞬,将手轻轻放入他掌心。
冰凉的海水卷着细沙擦过脚背,远处海天相接,传来鲸鸣似的低沉呜咽。
眼前海,和她曾经的世界的海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