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一点点流逝。当贺以辛翻到某个学院的文件夹时,他翻页的动作突然停住了。他的目光凝固在名单中间靠后的某个位置。
乐晴下意识地飘近了些,目光落在他手指停留的那一行。
那是一个她完全陌生的名字:冯哲。材料显示他的专业排名甚至是倒数,大学期间没有任何竞赛奖项记录,却有十几篇顶刊论文。
那几篇论文,冯哲是一作。更巧的是,论文的其他作者、通讯作者,几乎都是那几个人,不过打乱了顺序。
一个专业排名倒数,没有任何获奖记录的本科生,可以作为第一作者发表十几篇顶刊论文吗?答案显而易见。
然而,就是这样一份离谱的简历,竟赫然出现在保送顶尖研究团队“生命科学前沿实验室?”的推荐名单里。
看到这里,贺以辛的呼吸明显变得粗重了一些。他猛地合上文件夹,发出“啪”的一声轻响,在寂静的隔间里显得格外突兀。
他没有立刻起身,而是靠在椅背上,仰起头,盯着天花板上一个陈旧的霉点,胸膛微微起伏着。乐晴看到他紧握的拳头放在膝盖上,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阳光透过小窗,在他年轻的脸上投下半明半暗的光影。乐晴从未在贺以辛脸上见过如此鲜明、如此不加掩饰的属于年轻人的情绪。
贺以辛肩负了太多,乐晴甚至不知道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就肩负起了这份责任。她只知道,大家眼里无所不能、所向披靡的贺以辛,已经快被那份责任裹挟成一个只会发布指令、执行命令的机器。她偶然窥见贺以辛袒露心迹,也是因为空域遭到入侵。
接下来的几天,乐晴如同一个无法挣脱的影子,被迫跟随着贺以辛。
她看着他利用学生会主席的身份,在各种场合“不经意”地观察那个叫冯哲的学生——一个衣着光鲜、眼神闪烁、言谈举止间带着明显纨绔气息的男生。
她看着他私下里找到王淼,那个被挤掉的、戴着厚厚眼镜、有些内向木讷的女生,谨慎地询问她是否了解情况。王淼只是茫然地摇头,眼神里只有失落和认命。
乐晴看着贺以辛在熄灯后的宿舍走廊尽头,压低声音和几个他信任的、在关键部门担任学生助理的同学通话,收集着零碎的线索。
那些线索,像黑暗角落里滋生的霉菌,一点点拼凑出令人作呕的真相:冯哲的父亲是本市某个重要职能部门的实权人物,与主管学校科研和研究生工作的副校长有着“深厚”的私交。那份保研名单出炉前的关键节点,有不止一个人目击过冯哲的父亲出入张副校长的办公楼。
所有的证据碎片,最终被贺以辛整理成一份逻辑清晰、证据链完整的书面材料,打印出来,装进一个普通的牛皮纸文件袋。他拿起笔,在文件袋的封面下方,一笔一划,工整而用力地签上了自己的名字——贺以辛。这三个字,像三枚投入死水潭的石子,带着孤注一掷的沉重。
乐晴看着那签名,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她知道这个签名的代价,那预感沉重得让她这个“旁观者”都感到窒息。
贺以辛带着文件袋,走进了行政楼。那栋楼有着光洁如镜的大理石地面,明亮得晃眼的吊灯,空气里飘着昂贵空气清新剂的味道,冰冷而疏远,与充满烟火气的学生区域截然不同。
乐晴跟着他,看着他挺拔的背影穿过空旷寂静的走廊,走向走廊尽头那扇厚重的深红色木门。
他抬手,指节在门上叩响了三下,声音清晰有力。
“请进。”一个沉稳的男声从里面传来。
贺以辛推门而入。乐晴紧随其后,穿过门板。办公室很大,宽敞明亮。巨大的落地窗外是精心打理过的校园景观。一张宽大的红木办公桌后,坐着副校长。他大约五十多岁,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穿着合体的深色西装,脸上带着一种公式化的、温和得体的微笑,眼神却难以捉摸。
“校长。”贺以辛微微欠身,声音平静。
“哦,是以辛啊。”副校长的笑容似乎加深了些,透出一种长辈对优秀后辈的欣赏,“坐,快坐。学生会的工作还顺利吧?你做事,我一向是放心的。”
他指了指办公桌对面的真皮沙发。
贺以辛依言坐下,脊背挺得笔直,没有碰茶几上那杯刚倒好的、冒着氤氲热气的茶水。他没有过多寒暄,直接将那个牛皮纸文件袋双手放在了光洁的红木办公桌上,推到了副校长面前。
“校长,这是关于今年‘生命科学前沿实验室’保研推荐名单的一些情况反映,我想需要请您过目一下。”
副校长脸上的笑容没有丝毫变化,只是目光落在了文件袋上。他没有立刻去拿,而是身体向后靠进宽大的椅背里。
“哦?”他拖长了尾音,仿佛只是听到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名单有什么问题吗?评审流程都是专家组严格把关的。”
贺以辛迎着他的目光,一字一句道:“材料显示,入选的冯哲同学,科研能力存疑,无论是学业成绩还是竞赛奖项,都与被淘汰的王淼同学存在显著差距。而且,据多方了解,冯哲同学的入选过程,可能存在一些不符合规定的因素。”
办公室里安静得可怕。
落地窗外阳光灿烂,室内却仿佛有一块无形的寒冰在迅速凝结。
副校长嘴角那抹温和的笑意终于淡了下去,只剩下一种审视的平静。他没有去看文件袋里的内容,只是看着贺以辛,看了足足有十几秒钟。那目光沉甸甸的,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穿透力,让乐晴这个旁观者都感到一阵心悸。
“以辛啊,”副校长终于开口,声音依旧平稳,甚至带着一丝语重心长的味道,“你是个非常优秀的学生,能力出众,前途远大。学生会主席这个位置,是学校对你的信任和培养。”
他微微向前倾身,声音压低了一些,却更加清晰,字字敲在人心上:“年轻人有冲劲,有正义感,这是好的。但社会是很复杂的,看问题不能太简单,太理想化。”
他拿起桌上的紫砂茶杯,轻轻呷了一口,动作优雅从容。
“有些事情,牵一发而动全身。你看到的,也许只是冰山一角。贸然揭开,对谁都没有好处。尤其是对你。”他放下茶杯,目光重新落在贺以辛年轻而紧绷的脸上,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暗示,“识时务者为俊杰。这个道理,我想你的父母在社会上摸爬滚打了几十年,应该都懂。有时候,退一步,是为了更好地前进。你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