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几天,寨子里的伤员变多,书塾变成了临时安置伤员的地方,松子不用念书了,开始帮着打下手,有时候煮一煮药,有时候洗纱布,有时候跑跑腿。
寨子里不缺粮食也不缺炭火,唯独是很缺药,伤员哀嚎起来的声音此起彼伏,松子听了一会儿就脸色煞白。
打仗,这实在是超过一个土老帽和尚的见识。
他知道会流血,也知道会死人,但是当一拨拨的伤员送进书塾的时候,他看到地砖里刷不干净的血渍,看到大夫频频地摇头,他当夜就做了噩梦,醒来的时候惊出了一身冷汗。
这之后他就常常梦魇,偶尔肚子会痛,只是这样过了两日,整个人看起来就蔫巴了。
老王看了心疼,对他说:“是不是累着了?这几日事情多,你别去跑来跑去轱辘一样乱转了,到粮仓去,帮着点点粮袋就成。”
松子考虑了一下。
点点粮食,确实很轻松,这倒不是主要的,对松子来说,在山下能接触到更多的人,比如大夫,比如那几位挺着肚子来看丈夫的女人,这就很要紧了。
于是他点了头。
松子在廊子底下看火,手里握着一把铁钳,听见米先生在屋里给一个土匪接骨,土匪嗷地一下,疼晕了过去,松子听得骨头缝都发酸,屁股扭来扭去,又想看,又不敢看。
不多会儿,米先生走了出来。
松子忙把铁钳交给小汪,“你看着啊。”
然后小步跟上了米先生。
米先生略通医术,闲暇时才过来教他们念书,他身板高瘦,浓眉,宽颌,两颊瘦得凹陷,看起来像一根在茁壮成长时被一刀劈断的竹子,有那样一种戛然而止的清高感。
松子小声叫他:“先生,先生。”
米先生在水缸边净手,闻言回头:“松子?有什么事。”
“您看。”
松子早有准备,伸出一根指头,隐秘地指向廊子尽头,正坐在某个伤员旁边抹泪的女人,那女人愁容满面,挺着大大的肚子,在低低地诉说什么。
“嗯?”米先生很克制守礼,只是瞥了一眼。
怎么说,怎么说,到底要怎么说。松子心里一万只蚂蚁在绕圈圈。
最终,他一攥拳头:“她的肚子很大。”
米先生自然地告诉他:“妇人有孕,自然如此。”
很好,切进正题了,松子继续找角度问:“她看起来很辛苦呢,要一直举着肚子到什么时候呢?”
“……妇人十月怀胎。”
天呢,十个月!地里的菜都能收两茬儿了。松子吓到了,他情不自禁地摸摸肚子,男人也要怀胎十月吗?他忧心地问。
“十个月都要这样辛苦?”
“初时胎儿在腹中孕育,并不会如此,”米先生欲言又止,终究还是提醒他,“松子,妇人有孕乃是常事,不要大惊小怪。”
“我不怪,不怪,”松子讪讪地说,“那孩子在肚子里,会不会有危险,如果有个大棍子老是戳……”
“松子!”米先生大惊失色,“你在说什么?”
啊?啊啊?操。过了过了。
松子紧急调整表情,露出了一种呆傻又惊惶的样子,挠挠头皮,“我没见过……一时害怕,胡言乱语的,米先生不要当真。”
米先生半信半疑,正巧屋子里有人喊他,“先生!先生快来啊!他那骨头是不是接歪了!怎么手臂往前掌心往后呢。”
米先生面露懊恼,小跑了过去。
松子站在原地,呆傻惊惶的表情一点点融化掉,变成完全的空白,他的壳子黏在原地,魂已经充了气飘远了。
怀胎十月,肚子里的芝麻会逐渐变成鸡蛋,变成土豆,最后长得西瓜那样大,只有薄薄的肚皮撑着。
他陷入了沉思。
根据他的记忆,族地里,偶尔有回来的族人,那时候,见什么都好奇的松子还观察过,那些人的肚皮从扁到鼓的时间间隔很短,但从鼓起来到真正听到孩子的啼哭声,这个时间很长。
所以,男人生孩子,和女人生孩子,大概是不同的。
而这种不同,他只能自己摸着石头过河,还要担心河里有长着尖牙利齿的食人鱼来害他。
十个月,哪怕真的是十个月。三百日,三千六百个时辰,芝麻在肚子里变身的时候,他要怎么跟同床共枕的景历说呢?
“景历,我这里,长了一颗土豆,你摸摸看,要不了多久,土豆就会长出黄色的脑袋和黄色的手脚,管你叫二大爷。”
景历还不得赐他一条裤衩让他当场自尽。
…………
入夜了,雪落在房顶,挠得松子心里冰冰痒痒,他睡不着,一骨碌地翻坐起来,想了想,从床底下掏出一只大布兜,里边都是自己攒的银子。他抱着布兜,摸黑来到那扇富丽堂皇的朱门跟前,小心地四顾张望,确定没人,就悄悄地推开了门,进去,锁好。
大当家的院子,在他本人不在寨子里时是禁地,松子对此经验丰富。
所以只能偷偷来。
一只游魂从照壁飘过去,飘到院子中央,飘到景历的房门口,树影里有一双眼睛睁开,看到鬼头鬼脑的游魂进屋,又闭上了眼。
松子砰地往景历床上一躺,滚了两下。
不对。
他揪着褥子,嗅了嗅,太淡了,他爬起来,又到柜子那儿把景历的衣服都掏出来,一件件地垒到床边沿,以一种包夹之势把自己围起来,又用手指头勾起布兜,放堡垒中间,再往里缩着躺起来,变成一颗花生,被景历的气味团团裹住。
踏实了。
……踏实了一会儿。
更大的不安从背后绕过来,偷袭了他,他鼻子一酸,怎么办啊。
小崽子,他在我肚子里,能从芝麻变成土豆吗,前几日让景历的棍子那样戳那样撞,芝麻会不会变成芝麻酱了呢,景历弄进去的那些东西会不会把芝麻淹死呢?景历知道我肚子里多了个崽子,会不会把我抓去沉塘呢?
他小声地抽泣起来。
树影子里的眼睛又睁开了,听了会儿鬼哭狼嚎,起身,换了一棵树蹲。
哭了一会儿,松子抹掉眼泪,四脚朝天地躺在床上,刚刚那一阵莫名其妙的情绪过去了,他恢复了些许冷静,面无表情地想,他指定是疯了。
肚子里多了个崽子,人也得臆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