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只觉得脚步越来越沉,脑子越来越乱。
直到他低头看了一眼自己随身带着的帆布包。
包很旧,背带边缘磨损得发白。他机械地拉开拉链,手指触到那圈冰冷的钥匙。
钥匙和门禁卡静静地躺在那里。
那张门禁卡的角落有些磨痕,钥匙上的编号也模糊了些,但他一眼就认出来了——那是他在进入达珐做练习生之前住的地方。
妈妈留给他的遗产之一。
他站在街角,目光凝滞地看着那张卡片,脑子里像是被什么东西猛地戳开了一道缝隙,一些早已被他尘封的记忆碎片胡乱涌了上来。
母亲的脸,那些从不愿提起的过往,像涨潮一样,汹涌得让他几乎无法呼吸。
她叫游远乔。
一个漂亮得让人移不开眼的女人,即使在KTV昏黄的灯光下,也能瞬间成为人群的焦点。她眉眼带着锋利的弧度,嘴唇总是红得发亮,一举手一投足都像是一个与这世界格格不入的神女,只是迫于生计下了凡。
游稚从小就知道,自己这张脸,遗传了她最好的部分。可这份好,却从不曾让他们的生活变得更加容易。
游远乔不爱和他说话,尤其不爱提自己年轻时候的事。那些她从未讲过的岁月,像是她生命里被她亲手撕掉的一角,补不回来,也不能被提起。
她十几岁时是个恋爱脑,家里重男轻女,没有人关爱过她。所以她从很小的时候起,就总觉得外面的世界辽阔而美好,比她家门口那条逼仄的小巷强太多。
十六岁那年,她遇到了一个个染黄头发的小混混。他嘴甜,会说话,哄得她天真地相信,他们可以一起离开那个令人窒息的家,去大城市闯出一片天。
黄毛对她海誓山盟,说要带她去过好日子,要给她买最漂亮的裙子,让她成为全城最风光的姑娘。她信了,满心欢喜地跟着他离家出走,结果不过几个月,就怀上了游稚。
她才十七岁,自己都还是个孩子。
肚子一天天大了起来,黄毛却早就厌倦了她的粘人、她的脾气、她的索取。他带着她仅剩的钱跑得干干净净,连一丝犹豫都没有。
她不想回家,也无处可去。带着一个健康又听话的孩子,她硬生生留在了这座陌生的城市里。
因为长得漂亮,她去KTV找了份陪唱推酒的工作,从最底层做起,一边混口饭吃,一边琢磨着怎么才能在这座城市扎下根,不再被任何人抛弃。
她接受客人的追求,脸上带笑,心里却在不停筛选那些有钱的、能用得上的客人。她不再相信爱情,不再相信誓言。她信的,只有自己。
她对游稚说得最多的一句话就是:“记住,能靠自己的,就别指望别人。”
她没有时间陪他,也没有心情哄他。她每天忙到清晨才回来,身上带着酒混杂的味和香水味。她给他带饭吃,给他安排好学校,让他别惹事,早早学会怎么在社会上立住脚。
所以游稚从小就知道,自己是母亲的负担,是她甩不掉的包袱。
他羡慕别的孩子有爸爸妈妈送去上学,有人接回家,而他只能自己走夜路,自己热剩菜,自己一个人等着那扇门被推开的响声。
直到她临死前,给他交付了那一堆他从来没想到过的东西。
那年她咳得厉害,夜里总是发烧,吃什么吐什么。可她还是每天去那家金碧辉煌的KTV上班,穿着高跟鞋,一夜站下来,脚踝肿得像馒头一样。
她嘴里骂着自己命不好,手里却攒着存折和基金,把每一分钱都算得清清楚楚。
有一天晚上,她坐在沙发上,抽完了一支烟,把房产证、存折、还有一封信一起放进了抽屉,拍了拍游稚的头:“这套房子,以后就是你的了。还有那些钱,足够你在这里读完大学,好好生活。”
“妈这辈子是废了,至少你别像我一样。”
游稚当时红着眼,大声喊她:“你别说这种话!”
游远乔只是笑了笑,咳出一口血,熟练地擦掉,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她从来都那么平静,哪怕是死,也像是她计划好的一部分。
那天晚上,她靠在床头,一边咳嗽,一边把抽屉的钥匙塞进他的手里。
“宝宝,妈没空去爱谁,包括你。”她的声音低哑,却出奇地温柔,“但是……我真心希望过……你能在我的保护下一直当个幼稚的小孩。”
“只是妈撑不住了。”
“以后,你要靠你自己。”
游稚甩了甩头,将母亲临终前的痛苦模样甩出脑海,这才发现自己已经迷迷糊糊地回到了那栋仍然有些陌生的公寓。
原本在进入达珐娱乐之前,他在这里才住了不到一年,此时寻起路来却轻车熟路的。
房门吱呀一声,被他缓缓推开。屋里还带着些许陈旧的潮气,墙角的灰尘浮在半空,阳光透过斑驳的窗帘洒下来,把细小的颗粒都照得清清楚楚。
他站在门口,好一会儿都没动。
这里太安静了,安静得让人心底发冷。
这明明应该是他很久没有回来的地方——在进入达珐之后,他就住在公司分配的宿舍里,这套房子也没闲着,早就被他找中介租了出去,也为他带来稳定的月收入。
他慢慢走进屋内,脚步声回荡在屋子里。屋里的摆设几乎没变,还是他四年前离开时的样子,家具都是从那间老旧出租屋里搬过来的。
那张带着旧花纹的沙发,那张游远乔生前每天回来时都会甩上名牌包的小餐桌,连那只装着干花的瓷瓶,都稳稳当当地立在角落里。
游远乔总是能收到包装精美的鲜花,但她每次都会在客人将她送回家后看也不看地扔进垃圾桶里,然后偶尔从包里拿出一束干花,随意地插进瓷瓶中。
她没有时间打理鲜花,她连打理自己孩子的功夫都没有。
游稚下意识走到那个放置着母亲曾用过的书桌的房间,打开那个熟悉的抽屉。
钥匙早就被他换成了自己的,但打开的那一瞬间,他的指尖还是微微发抖。
抽屉里躺着那封信,纸已经泛黄,字迹却依旧清晰。他轻轻掀开信封,指尖触到下面的那串钥匙链,一时间愣住了。
——那是邻居大叔送给他的。
是一串简单的小木牌,手工雕刻得有些粗糙,上面用小刀歪歪扭扭地刻着“平安”两个字。他小时候曾经挂在书包上,后来觉得太幼稚,就收了起来,忘在角落里。
他拿起那串钥匙链,指腹轻轻摩挲着,眼前浮现出那个总是穿着旧衬衫、笑起来很腼腆的大叔。
那时候他们母子还住在大叔对门,房子是租的,小得只能放下一张床和一张桌子。大叔经常在他们母子最难熬的时候帮忙,晚上游远乔去KTV上班,他就看着游稚,陪他写作业,给他做饭。
游远乔不讨厌大叔,却也从不亲近他。她心安理得地让大叔帮忙,甚至有时候推门喊一声:“麻烦你看下他。”
大叔从不拒绝。
游稚小时候曾天真地以为,大叔就是他的爸爸。有一天他叫了一声“爸爸”,游远乔听见了,表情十分无语,哂笑道:“你就算要认爸爸,也不能挑个这么穷的。”
游稚那天哭了,大叔却只是蹲下来,拍拍他的头:“别听你妈的,你想叫就叫,不想叫就不叫。你开心健康就是最重要的。”
想到这里,他的心一阵绞痛。
他把钥匙链收好,继续翻找,抽屉底部压着一张发黄的照片。
照片上是游远乔年轻时的模样,面容绝美,眉眼张扬,仿佛这操蛋的生活从来没有击溃过她。她站在一家KTV门口,身边站着一个男人,染着一头挑染红的头发,嘴角挂着痞气的笑。
那正是她曾经的金主之一,一个不折不扣的烂人——他曾听母亲提过,那个男人在她最穷困潦倒的时候出现,给她买最贵的包和裙子,带她吃喝玩乐,但最后,也给她带来了真正的噩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