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晚意捕捉到重要信息,心跳速度蓦然加快,“很严重吗?”
“年后查出来的,那时还能正常生活。不到一个月...就轻微瘫痪...后来越来越严重...随时都可能有生命危险...上个月请了一个护工...”
耳闻不如眼见,语言的冲击力远不如视觉。
当徐晚意亲眼目睹那个曾用暴力摔碎家里所有物品的人,现在正奄奄一息躺在床上时,浑身血液似乎在倒流。
“晚意啊——”
过年期间带奶奶去染了黑发,不到三个月已是一头白发,奶奶似乎也变得憔悴不堪。
徐晚意移开视线,透过狭小的卧室门落到床尾的轮椅,随即是床上的人。
他闭着眼无支撑力地缩在床头,中年男护工正在为他擦拭手臂。
整个房屋弥漫着一股药材味道,他枯瘦如柴,脸色蜡黄泛黑,眼窝深陷,瘦脱相致使他颧骨凸出,毫无生气的一张脸。
明明过年时还是好好生生一个人,还能走路,还能好好吃饭,还叮嘱她一个人在北城注意身体,现在...
徐晚意难以置信。脑海中闪现他曾经嚣张跋扈动手的一面,眼下,她很难想象这是同一个人。
没有任何生气,像一个...
房间内安静得可怕,似乎是察觉到动静,徐斌艰难地抬起眼皮,那双死气沉沉的双眼闪过一丝欣喜,他费劲地扯起唇角,脸上的皮皱成一团,稍显瘆人。
“晚意怎么回来了?”
徐晚意身体抽了瞬,莫名想干呕,却强忍住那股恶心走过去,站在床边。
“在南城出差顺便回来一趟。”面对男人露出的善意,她总是觉得别扭。他在示好,但她早就不需要了。
“什么时候走?”徐斌身体往下缩,试图撑床蹭起来些,却因无力没法挪动身体。
护工,奶奶,姑姑,三人都连忙走过去帮忙。
只有她一个人僵在原地,不知所措,不知该作何反应。
徐斌坐在床头,别扭地笑着看她,又问了一遍:“什么时候走?”
“后天。”
“吃饭了吗?”
“没有。”
“哎呀差点忘了,锅里还有菜,晚意我去给你热菜。”陈金花慌忙绕出房门,护工紧随其后。
不知何时连姑姑也走了,卧室只剩下她,气氛开始尴尬。
她也想扭头离开,可身体却似乎被定在原地,动弹不得。
徐斌轻轻拍床,“晚意你要不坐这儿。”
他好像有话要讲,但徐晚意并不想听。但她也无法做到视而不见,她没走,只是拒绝:“不用了。”
徐斌脸上唯一的笑容也消失了。
他似乎陷入回忆中,表情惆怅,甚至有丝哀痛。
应该用哀痛来形容吗?徐晚意不确定。
“你在北城一个人生活怎么样?”徐斌找话题。
“挺好的。”
“谈恋爱了吗?”
徐晚意沉默了。
“差不多了可以带回家看看。”徐斌猜测到答案。
徐晚意不想谈论这些,她扯开话题转身,“我出去看看奶奶。”
“晚意——”
一道急促的声音将她唤住,似乎是格外怕她离开,叫得急,徐斌弓着身子开始猛烈咳嗽,喉咙有沙哑的杂音,似乎整个胸腔都在震颤,五脏六腑随之颤动。
徐晚意下意识过去轻拍男人后背,递过床头柜上的温开水。
男人接过喝了两口,缓了几分钟才将那股刺痛感压下去,经过这一遭,他的额头渗出汗,表情痛苦,脸上没有红,而是变得更黑了。
“你没事吧?”徐晚意绷着身体站直。
男人虚弱无力地摆手,开始进入正题:“有些话我一直想和你说,可能再不说就没机会了。”
徐晚意浑身僵硬,心里咯噔了瞬。
“我承认我不是一个好父亲,不是一个好丈夫,以前那些都是我错了,老天爷也惩罚了我。我知道不管是对你,还是对你妈妈,都造成了无法挽回的伤害。”
“这些年我一直在想办法赎罪,就是希望你能...我知道我说这句话可能会很奇怪...但我希望晚意你可以原谅爸爸,再给我一次机会好不好,给我一个赎罪的机会。”
徐晚意异常沉默,心情没有任何起伏,像一潭死水平静。
她麻木了,对一切都麻木了。
“晚意。”男人抬手试图触碰她,徐晚意浑身发麻,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
那只枯瘦的手僵在半空,愣了许久,最终缓缓垂下落在床边。
气氛凝固,谁也没有再说话,时间一分一秒流逝,直至徐晚意听到门外玻璃破碎的声音,回过神:“为什么不做手术?”
徐斌愣了瞬,无力垂眸,嘴角轻扯,“我这一生犯的错太多了,这一辈子该到头了。”
“那你想过奶奶吗?”徐晚意冷笑。
他自始至终,都是一个自私自利只考虑自己的人。
徐斌沉默了。他也对不起他的妈妈。
“你没想过对吧?你以为你这辈子犯过的错会因为你的死就结束吗?根本不可能的。”徐晚意眼眶红了,“你伤害的不只是我,还有奶奶。”
“你从来都没有想过奶奶,就算你酗酒嗜赌,就算你坐牢,就算你家暴,奶奶从始至终都站在你这边,你懂不懂!”
“她是最爱你的人!因为你是她的唯一的儿子!”
“你到底有没有考虑过她的感受!”
情绪失控了,徐晚意擦掉眼泪破门而出,忽视徐慧干愣着投来的异样目光回到房间,合上门,隔绝室外的一切。
她顺着墙体缓缓蹲坐在地,无声哭泣。
人总是希望犯错得到别人原谅,但不是所有的错都能被原谅。
*
在家待了小半天,徐晚意只觉压抑,突然有些后悔没买明天回北城的机票。所有人都听见了房间内他们的对话,可所有人都只当视而不见。
没有人再劝徐斌,但他改变想法了,决定做手术治疗。
临睡前,徐晚意留了盏台灯,躺在床上回复江樾的消息。
他问她是不是不开心。
她问:【怎么看出来的】
江樾:【你回消息的语气不太对】
徐晚意往上滑,他问一句,她答一句,他不回消息,她也不主动发。
她失去了分享欲。
江樾:【发生怎么了?】
徐晚意叹了口气:【我爸..生病了很严重】
江樾:【什么病?需要找医生吗我这边可以帮忙联系】
倒不是因为这个,徐晚意迟迟不知该如何说明,思绪游离间,有人推开了门。
她蹭起身靠在床头,“奶奶。”
“晚意。”陈金花在床边坐下,握住她冰凉的手,“你爸同意手术了。”
徐晚意垂眸,平淡嗯了声。
良心发现也好,恐惧死亡也好,她都不在乎,只要奶奶能放宽心就好。
“其实你爸以前...”陈金花欲言又止,“你爸以前也是挺好一个人,只是后来...”
话止于此,徐晚意问:“后来怎么?”
充电台灯未插线,暖黄的灯光逐渐变暗。在低沉而沧桑的说话声中,徐晚意不断接受奶奶口中的信息。
他的父亲徐斌,曾是土木工程师。这个她知道。在她八岁时,他父亲负责的项目出事了,但不是他的责任。徐斌那时年轻气盛,即将升职,却被诬陷落入一则阴阳合同。原本事业有成,家庭幸福,这件事过后,徐斌的人生发生巨变。被最好的兄弟背叛,即将面临入狱的风险,徐斌痛不欲生,整日烂醉如泥。白天出门找真正的项目负责人,被拒之门外,晚上回家酗酒,酩酊大醉时面对妻子的劝阻开始动手。最后,妻离子散,含冤入狱。
“你爸爸是有错,但错的并不完全是他啊,晚意。”陈金花声音颤抖,将她从恐慌中拉出来。
是吗。她不知道事情是这样。这么多年以来,这是她第一次知道父亲入狱的真相。被冤枉?阴阳合同?被好兄弟背叛?
多么天方夜谭。
所以呢,就因为他是被冤枉入狱的,她就要原谅他吗?
那些惊心动魄的夜晚,睡着以后被摔砸动静惊醒,她被硬生生推进衣柜,她被甩开摔到碎玻璃上。他扯着那个人的头发将她摔到地上,他朝她扇耳光,他用脚踢她,地上全是血,全是血。
这些记忆痛定思痛,她忘不掉,也不可能忘。
错的不是他,是谁,是她吗。
“晚意,你爸爸说希望你能原谅他,你能不能——”
“奶奶,我要睡觉了——”徐晚意打断,声音沙哑至极。
心好痛。
知道奶奶总是无条件向着那个人,她无法改变,也不怪奶奶。
毕竟将她养大的人是奶奶。
只是...为什么要劝她原谅呢...那些伤害不可抹去,对她造成一辈子的阴影。只因她的父亲坐牢,她儿时便被班级同学嘲笑,被迫转学。
陈金花离开房间,卧室陷入沉寂,空调外机运作的声音轰隆作响,光线微弱的台灯耗尽所有电量蓦然熄灭,眼前一片黑暗。
滚烫的液体顺着眼眶大颗大颗往下掉,徐晚意侧身躺下,手机开始震动。
她吸鼻拿过滞了瞬,连忙整理情绪,插上耳机按下接听键。
迟迟没等到说话声,江樾开口打破沉默:“小意?”
“嗯,怎么啦?”徐晚意故作轻松,蜷成一团。
“你一直没回消息,怕你出什么事了。”
“刚刚我奶奶进我房间了,在和她说话。”
察觉到她的嗓音异常沙哑,带着浓厚的鼻音,江樾一颗心沉到底,“哭过了?”
徐晚意愣了瞬,下意识吸鼻否认:“没有呀。”
耳边沉默须臾,传来男人宠溺无奈的嗓音:“小意,发生什么事了?”
眼泪不停往下掉,擦干颊边很快又变得湿润,很快浸湿枕头。
“小意,不是说好发生什么事情都要告诉我吗?”
她哽咽出声,断断续续的话语中,将今晚奶奶告诉她的一切原封不动地传递给江樾。
“我...是不是...很不孝啊...”徐晚意泣不成声。
偌大整洁的客厅一片沉寂,徐晚意离开后整个家变得异常冷清,男人身着睡衣坐在沙发,心阵阵绞痛。他攥住手机的手愈加用力,手臂青筋凸起,似乎在压抑某种情绪。此时此刻,他只想去到她的身边,给她一个拥抱,告诉她:“小意,原谅权永远都在于你自己,你想怎么做就怎么做,不用在意别人的想法。”
徐晚意没说话,抽泣声逐渐减小。
“宝宝,不哭了好不好?”江樾软声哄她。
要是知道徐晚意回家会面临这种情况,无论如何他都会陪她一起回庆城,不会让她一个人面对。
徐晚意吸鼻,瓮着嗓子应了声好。
“明天做什么?”江樾扯开话题,不想让她沉浸在悲伤中。
徐晚意扯纸巾擦鼻涕,“可能得去姑姑家吃顿饭。”
“然后呢?”
“然后就随便逛逛吧。”
“今天有想我吗?”江樾直接问。
徐晚意愣怔平躺,盯着天花板中间的圆形灯具,经过岁月洗礼里面累积了很多小虫子。
“想。”
“我也想你。”
徐晚意离开的第一天,他难受了一整天。
两人寒暄至凌晨一点,在她逐渐微弱的嗓音中,说话并未得到回应,江樾小声试探:“小意睡着了吗?”
无人回应。
江樾摁大音量键,似乎听见了那股微弱的呼吸声,心里安定下来。
她睡着了。
并未挂断电话,江樾上床躺下,将手机充上电,轻声道了句:“小意晚安。”
入睡前,他截图两人的通话界面,久违地发了条朋友圈。
【小意不在的第一天,想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