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们在万丈朝霞里启程。
娜丝塔夏看着拉着母亲,怯生生地看着她们的女孩,扭头看向正在修整驴车的梵西:“她们叫你……神明?”
“这是神明和信徒之间的契约。”梵西一手拉着缰绳,一手挡在额前遮挡着过分耀眼的光线,“当然,叫我梵西就好。”
“接下来准备去哪里?”梵西慢悠悠地跨上着驴车,“身边钱够不够用?”
“打算带我妈妈去赛达港看病。”叶琳娜抱着胸前的包裹,眼神坚定,“钱应该够用,不够我可以去赚。只要人活着,一切都好说。”
“好样的。”梵西拍了拍她的脑袋,“嗯?你腰间那个布袋是什么?看上去还挺凶的。”
“城主府的前十一任城主夫人。”叶琳娜的眼睛里泛出泪花,“大家都以为城主夫人每隔几个月都要逃走一次,其实不是的。是每一任都会逃走。但是她们都失败了。”
“城主夫人每隔几个月都会换一张脸,大家居然没有发现?”
“如果每一任都穿着一样华丽的衣服,画着一样艳丽的妆容,吃着一样消磨神志的药物,谁还能分清那个华丽的皮套里面装着什么呢?”
娜丝塔夏沉默了。
“城主府的地下室很黑,我也摸不清楚她们谁是谁,只能一把火都烧了。把她们的骨灰带在身边的话,也能带她们看看外面的世界。”叶琳娜用手指揩掉眼角的泪花,“好啦。谢谢你们,感谢神明!我要和妈妈一起开始新的生活啦!”
梵西沉默着将马匹牵到叶琳娜身前,扶着她们母女俩上马。
“我自由了。神明你也要开心一点。”叶琳娜大着胆子戳了戳梵西的脸颊,“哇,好软。和人类一样呢。”
梵西被她逗笑:“我本来就是人类。”
她将缰绳递到叶琳娜手上,声音温柔:“祝你自由,叶琳娜。”
“嗯嗯。也祝你们一路顺风!”
叶琳娜骑着马和母亲一起消失在绯红的天际线下。
她的背影那样快活。
娜丝塔夏的心情却低沉下来。
她看着前方慢悠悠地驾驶着驴车的梵西,张了张口,却发现自己并未发出声音。
“这里是幻境对吧?”她说,“一切都是过去的回响。”
梵西很轻很轻地“嗯”了一声。
“过去是既定的,不能改变的。”娜丝塔夏咬着牙,“所以你偷的钱包不能影响到现实中的‘假神甫’。他还是会在做完这一场令人啼笑皆非的布道之后,拿着钱包里信徒上交给他的供奉在酒馆喝酒,和人谈笑聊天。”
“你救的人也一样。也许叶琳娜在城门口就已经被抓住了,也许她能坚持到家里,但也逃不过城主的追捕。”
“现实中的叶琳娜,也不过是城主府地下室里的又一具枯骨。而她的母亲只会在她养育叶琳娜的那个狭小的屋子里,一遍又一遍地思念着她,记挂着她,直到某次晚宴上看到新的城主夫人穿着和她女儿曾经穿过的一样的衣服登场。”
叶琳娜念一千遍圣典也换不来神明的注视,她母亲即便将自身投入许愿池,也换不来她女儿的平安。
梵西轻轻叹了一口气。
“所以梵西你不合时宜的心软对她们有什么用?”娜丝塔夏心里升起一股无名火,“这迟到了那么久的回应又有什么用?为了让叶琳娜做一场自由的美梦?醒来却发现自己躺在城主府冰冷的地板上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生命一点点流逝?”
梵西却并不为娜丝塔夏的怒火感到意外,她明白这无处发泄的怒火不是对她的,而是对这个过去的幻境的。
这也正是她要看到的结果。
“美梦也好过噩梦。看见了却什么都不做才是更糟糕的。”梵西的神情还是没什么太大的变化,“你知道城主为什么要娶那么多美貌少女吗?”
不等娜丝塔夏回答,她又自顾自地说了下去:“在那个年代,被中部联合矿业公司外派到沃陆尔特高原的塞拉菲拉人似乎都信仰一种奇怪的巫毒教。相信每日引用特殊时间出生的少男少女的血液就能让自己财源广进、步步高升。”
“这太荒唐了。”
“的确。”梵西的皮鞭轻轻打在毛驴身上矫正着它的方向,“但在这片大地上,类似的事情还有很多。”
“我们的旅途还很长。”
走过天光和草原的边界,她们的眼前浮现了连绵不绝的山峦。
方才阳光灿烂的艳阳天,也转换成了日暮西沉的景象。
“时空在变幻。这里的幻境不是连续的。”梵西若有所思地看着身后的交界处,“过去的琐碎记忆拼接成了整个幻境,但由于时间并不连续,所以幻境的交接点也会很粗糙。”
“也就是说,”娜丝塔夏向后走了两步,退回到草原上,又返回梵西身边,“我们所在的幻境是不同的记忆残片拼接的,而非时空裂缝在这片土地上的投射。那么它在空间上是连续的,在时间上却是跳跃的?”
梵西点了点头:“过去的残响原来是这个意思。”
“怪不得那么多精灵都找不到圣物了。”娜丝塔夏有些泄气,“如果一直在阿舍没有出生的时间残片里跳跃,或者始终只能跟在他屁股后面走,那根本就不可能找到森林清泉呀。”
梵西拍了拍她的肩膀:“那么多精灵都失败了,我们找不到也情有可原。很多时候努力是会没有回报,但是现在放弃就真的不可能找到了。”
她拉着娜丝塔夏上了驴车:“走吧,上山难。”
山路陡峭难走,一路上也遇见许多背着大包小包,脸上流淌着汗水的农人。
梵西一眼就能认出这些靠土地吃饭的人们,因为她也曾是这些人中的一员,即使是成年后的行军途中,她也与他们同吃同住许久。她惊异于明明是完全不同的国度和人群,这些依靠土地维生的农人之间有着惊人的相似性。
他们的衣着朴素利落,便于行动,他们的额头一年四季流淌着汗水,他们被太阳晒得黝黑的脸上有着同样的淳朴和迷茫。他们总是沉默,因为农事周期漫长,他们已经习惯于等待。
她想起老师曾经在自己的游记手札中写下的一段话。
“我错了。”这里的笔记有些停顿,墨迹凝成圆点,“种族和种族之间的差距远没有富人和穷人、贵族和平民之间的差距大。如果同样是土地的子民,那么我们肤色是否相同、信仰是否各异,其实根本不能成为相互敌视的理由,因为我们拥有同一个母亲。”
当梵西用沃陆尔特语询问这些农人是否需要用驴车帮忙运输的时候,他们或是完全听不懂,摆摆手向前走,或是以驴车太慢拒绝,又或是畏惧于梵西和娜丝塔夏的异国长相,只一味埋头向前。
他们行色匆匆,却不像是要去赶集,脸上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然。
梵西驾着车穿过日出与黄昏,身旁不时走过的农人却并未减少。
他们要去向哪里?
山坳深处传来轰鸣。
梵西想也许她已经找到了答案。
她翻身下车,牵着毛驴向前走。
她已经能看到远处矿区的大门。
天色渐暗,她们来不及赶到下一个时空碎片,只能尝试在这里过夜。
矿区门口很热闹,无数背着大包小包的农人在这里停下。
他们放下手中的行李,开始吵吵嚷嚷地与周围人交流着自己一路行来的经过,又或是询问着先到者矿厂招工的守则。
梵西混在人群中,想着要不今晚就露营?矿厂应该是容纳不了这么多人的。
高大沉重的铁门拉开,一个一脸凶相的人牵着两条狼狗走了出来,他腰侧配着两条长鞭,嘴里叼着半截燃烧着的雪茄,声音含糊不清:“你、你、你,还有你,跟我过来。”
他扔给那几个人几只破旧的矿灯头盔,对着他们的屁股踢了一脚:“走快点!别让工头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