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挪动一步,膝抖如筛糠,这一跪恐又要卧榻休养半月,但她不得不坦白。
俞沅之从永寿殿后园离开,未与来人照面,她既不想看见丞相夫人,也不想撞上越国公夫人,但倒想向淑妃娘娘请安,大半年未见,不知七皇子身体如何。
侍女搀扶在旁,走走歇歇。
路过御花园,她停在一棵杏树下。
向西瞧去,依旧是鹅卵石铺成的小径,仍然有座凉亭安然矗立在此。
斜阳散落在飞檐之上,墨色琉璃瓦光痕斑驳,亭内一位黄衣少年,正趴在石桌上打盹。
俞沅之以为自己眼花,揉了揉双目再睁开,少年并未消失。
她不顾侍女劝阻,扶着成排的树干,奔向凉亭——
七皇子又瘦了,双颊凹陷,宽大衣袍随风晃动,手腕一串金铃铛显得有些硌骨。
少年从迷糊中醒来,见到她眼眸一亮,嘴角微微咧开,缓慢比划着,有否订下吉日?
他不清楚近来发生过何事,淑妃娘娘只无意透露过,霍琅求旨赐婚,新娘子是俞姑娘。
七皇子早已猜到,他们两情相悦。
少年为她欢喜,想在离开前喝一杯喜酒。
俞沅之鼻子酸酸的,眼泪在眼中滚转,每呼吸一次,心口就像被锋刀划过一道,挣扎在支离破碎的边缘。
所谓吉日,是霍琅,还是徐慕?
骑虎难下,她还能够反悔吗?回绝世子,会不会让他愈发崩溃,做出更为惨烈的事?
少年不明所以,笑意渐消,枯黄手指攥得发白,小心翼翼问她怎么了?
俞沅之低头阖眼,忍下泪意。
她失落地比划道:七皇子知不知道,鱼与熊掌,怎样才能兼得?
眼前人听不到声音,亦无法开口说话,她可以肆意冒出糊涂言论,排遣苦闷,俞沅之相信七皇子不会笑她,也不会对旁人提。
少年抿唇,深陷的眼窝沾染一抹亮色。
他停顿良久,神色认真比道:我给你讲个故事。
俞沅之茫然抬眸。
少年说,他曾做过一个梦,梦里是与现在截然不同的时空,在那个时空中,没有正大光明的皇族,人人可以剪短头发,穿短衣短裤,男女都能靠劳作换得报酬,婚姻不再遵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路上四个轱辘的东西跑得飞快,但与马无关,它叫汽车。
他在梦中是个孤儿,因为眼睛看不到,被抛弃在草丛里,有记忆起就住在孤儿院,院内全都是没有家的孩子,他们大多心怀期盼,等待新的父母,他也同样,畏惧孤独,渴望亲情。
他不晓得自己真实的生辰,唯有将进孤儿院的日子当作生日,他看不到,但手里捧着一只蜡烛,能够感受到烛光的温暖。
他向蜡烛许愿,希望自己的眼睛复明,希望不再被人欺负,为此他愿付出任何代价。
再醒来,他躺在一个陌生房间中,竟能看清万物,还没来得及欢喜,他却发现自己发不出声音,找不到熟悉的孤儿院,以及那个生活了许多年的时空。
俞沅之:“……”
七皇子比道:如果重新回到许愿时,我想我依旧会坚持这份选择,哪怕失去再多,岁月如何短暂,我都想亲眼瞧瞧这个世界的模样,原来花朵不都是红色,月亮也不都是圆形,鱼与熊掌兼得与否并不重要,真正开心才是最重要的,我希望你开心。
俞沅之的眼泪模糊了视线,喉咙沙哑哽咽。
少年怯生生比道:我的梦吓到你了?
俞沅之摇摇头,面容浮现一抹淡淡笑意,认真回应:我相信,世间存在玄而未解之事。
七皇子沉默,两人相顾无言。
俞沅之眼圈泛红,手臂撑着石桌站起,缓慢向亭外走去。
背对少年,她轻声说着:“如果有一天,能回到那个曾经生活的世界,忘掉这里的一切,好与坏都忘了,就当它真的只是一场梦。”
七皇子:“……”
俞沅之并不知道,当她的背影逐渐消失在杏树林外,少年缓缓点了下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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俞沅之决定在霍琅回京前,解决与徐慕的纠葛。
七皇子说得对,她需明白自己内心深处的坚持。
纵使一时心软嫁给世子,唯有怜悯与愧疚,彼此都将面临无穷尽的折磨。
这对霍琅,对徐慕,对她自己都是不公平的。
她要霍琅。
站在宫门口,俞沅之仰头望向广阔苍穹,安静聆听自己心底的声音。
从未这般清晰,这般坚定。
无论多困难,都再不会改变她的选择。
她要霍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