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慢慢走上前,双手捧起那顶将女君与众仙、与我割裂的麒麟心丹金冠。那看似华贵热烈之物,却触手生凉,怎样也捂不热。
久违的贴近使得我们一时都局促得不知该怎么与对方开口。
我与她之间不知从何时开始变得这般别扭。近也近不得,断也断不彻底,既不能容忍彼此所遵循的道,又不忍眼睁睁看对方万劫不复。
“落玉,一个人若从里到外地切断了与世间所有的联系,那才算是真的死亡。你不是口口声声要与天神同道么?入阁去,去守你的道,去护你的天神!欲要远其身而为其谋,那座高阁是你的不二法门。”
我愣了一会儿才倏然领悟到她的意思,难以置信地脱口问道:“您怕我轻生?”
女君从我悬在她耳畔的手里接过金冠,周全地放进一只特制的盒子里,没有说话。
“女君您多虑了。”我取来篦子,并不十分熟练地从后脑勺握住她的头发,一下一下地从上往下梳,”落仓为我重生自断一臂,我又有了个儿子,难道能忍心舍弃他们么?您委实没有必要从天神身上为我牵扯生机。”
“亲缘微不足道,人活于世少不了那些高远的宏愿作为支撑。”
她是如何浴手足之血才坐上君位我比任何人都清楚,是以没有争辩。
见我不语,她继续道:“你业已入阁,想必见到了大家对天神惟恐避之不及的态度。你若不去,谁愿对他们诚心相待?”
“天神并不在意...”
“他们不在意,你也不在意?”
篦子卡在及腰的结发上拉扯不动,我不敢用力,怕弄疼了她。
“你总说我不想让你好过。你自去想想,与天神见与不见,究竟哪般更好过。莫要与我多说。去罢。”
铜镜里,五官模糊,灯火烧亮的身影状似母女,我抑制住想要抱一抱她的冲动,安静地退出殿外。
更深风急,兀自搅动八方沉寂。
我隐没身形,踱过宫道。
女君方才那句“亲缘微不足道”随风入怀,激起胸中千层寒浪。这话岂不是将我与她之间一语道尽?那么逼我入阁,哪里能真的是全然为我好过。
我后知后觉地一阵颤栗,回首望向那座熄了灯的寝殿,飞檐的墨影像一把善于伪装的弯刀,残忍地勾破无尽夜空,令人毛骨悚然。
晨曦微蒙,有人打开暗门,满眼瞌睡顿时被屋里的我吓得无影无踪。
“碧烟仙姑!我以为这么早阁中定当没人,不想你比我勤勉。”说着笑嘻嘻在我对面案前坐定。
我笑道:“我是新人,对于阁中事物完全陌生,来早点先捡起一二上上手。”
与我攀谈的这位女官名唤风舞,阁中供职七人中独有我和她两位女官。
风舞听我这样说,道:“我们这里虽是机要所在,但其实平时很清闲,你有的是时间慢慢学。只是一旦有差事,都是万万出不得半分差错的大事,那时免不了要打起十二分精神应对,所以我们平日无事时脑中的弦也紧绷着。”
“是这个理。”我点了点手里正读到一半的章程,问道:“我看章程上说天神每月会遣使者来与阁中交接事体互通有无,使者是什么人啊?”
“不晓得你认不认得他,也算是仙界老人了,未来仙君。”
“哦,听过,未曾有幸结识。仙君来都有些什么事呢?”
风舞压低声音,“其实要我说,百年来一回都嫌多。天神这般高绝人物不受繁琐所扰,若非惊天撼地的动静压根引不起他们一个蹙眉,你说这能有些个什么事体交接呢?互通有无便更是无稽之谈,我们这头是‘有’,他们是‘无’。”
我笑道:“按你说,咱们这高阁起得倒是多余。”
她神情严肃地摇摇头,“绝不多余。只是尚未见端倪。”
她不是个糊涂人。
“届时风云起,我们七人身处棋眼,未必能全身而退。风舞仙官不怕么?”
她摆摆手,往椅背上一靠,“咱们为子布局,守好本分便是,怕个什么?”
“你活得洒脱,我很羡慕。”
她羞赧地坐直身子,“阁中同僚都有凌云之志,这才选择入此间高阁,欲要干出一番轰轰烈烈的大事。我不过是随遇而安,和他们不好比。”
我笑笑,没有应声,从新低头翻阅章程。
风舞显然无事可做,想与我多聊几句。
“碧烟,你又是为何选择来了这里?”
我没有将目光从纸张上挪开,淡淡回道:“我么,无非是想让自己好过。”
风舞附和道:“这话可是说到点子上了。阁中俸禄是其他去处比不了的。过去我在银殿拿的只有这里一半多。”
我的目光滞了滞,随口问她:“你从前在银怯大人手里做事?”
“是啊。”
我便知道,她的率性洒脱做不得实。
这时又有同僚陆续推门而入,我俩于是没再聊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