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伊:“我……”
沈文誉等了等,并不催促。
但曲伊说完这个字,似是想起了什么,又咬紧了牙关。如此竭力,下颚死死绷着,生怕一不留心,情绪和眼泪一同泄了闸。
可她的眼泪,早就随着母亲的离去而熬干了。
沈文誉叹了一口气,也不逼她:“我猜猜。此次爆炸,整个东矿付诸一炬,若真查起来,在场的北宛族都逃不掉,陆阳泉矿业受创,绝不会轻易放过你们,你们本就无甚仰仗,引爆东矿除了情绪宣泄之外,我想不出比单纯造反的好处在哪,为什么会选这个方式?”
曲伊咬着牙。袖中刀缓缓滑至手心,她将刀片抵在了沈文誉的侧颈,即使手禁不住发抖,依旧不敢松懈半分:“……闭嘴,闭嘴,我不信你……”
沈文誉虽不知她的信任为何稀薄到了如此境地,但她不愿,那么便不必说。叹了一口气,拍了拍自己身边,示意曲伊冷静些,索性也是无事,不如坐下来谈谈。
沈文誉难得如此狼狈,矿下灰尘纷纷,将他原本洁白的湖绸锦衣染的脏污几块,发饰不知何时弄掉了,海藻似的长发披下来,揉乱在腰间,由于闷热,几缕发丝黏在脸颊,衬得眼眸湿黑如洗。
此般不堪,可他依旧带着游刃有余的味道:“好吧,看来动之以情对你来说不行。那我们就换个方式。”
“你可知京中派遣处置使两位,其中还有一位是谁?”
曲伊蓦然一顿。
半晌,她似是听见了什么好笑的东西,嗤笑起来:“大人,您真是爱说笑。我们的身份如荧虫,用尽全力也只是拼个玉石俱焚的下场,只知道朝中有人来,姓甚名谁怎么会是我们可以打听到的?再说了,看样子您们似乎也不打算多管……我们只好殊死一搏了。”
“真不知么。你既不知,又为何要多此一举救下我?”
沈文誉打断又要开口的曲伊,“我就不说什么心软不忍的套话了,来说另一种假设如何?”
曲伊便抿紧了嘴,淡淡地盯着他。
沈文誉:“我来告诉你。另一位处置使是殿前副指挥使裴止弃,这可是延和年间称得上大名鼎鼎的一位左官,既同为北人,你不会不认得吧?
“提前挖逃生的矿道,足以说明此次报复非一日之功,甚至也许在昙山爆炸案一事传到京城之前就开始筹备了。听闻京城要来人彻查,你怎么想?我猜你一定十分高兴,因为这次东矿爆炸足以炸出一个豁口,苏临任谁只手遮天,都不可能在有处置使的情况下将此事压下。”
“……”曲伊那副泪欲流、万念俱灭的表情也慢慢地收起来了。光看这冰山一样的脸,实在看不出“十分高兴”。
曲伊:“你继续说。”
沈文誉弯了眸,轻声又一字一句道。
“一切计划好之后,你骤然发现,另一人是裴止弃。”
沈文誉说到这里,思绪不知怎的,莫名断了一下。
自醒来之后,他便开始一刻不停地思考种种前因后果,直到现在才分了一勺的心思给裴止弃。
裴止弃身在西矿,或许直接看见了东矿爆炸的场面。两人积怨颇深,若不出意外,此人大抵已经开始筹办自己的后事了。
外面想必已经乱成一团,也不知道现在到底如何。
但再多想下去也是徒劳,沈文誉敛了敛心神。
“你们一族彼此之间视如血脉相连,如此感人的戏码我就不多赘述了。京城不管随便下派哪位阿猫阿狗,你们隐忍不成的爆发都烧不到裴止弃身上,毕竟此事说到底不过是矿民不堪折磨,陛下对裴止弃也只会是高高拿起轻轻放下。”
“——可处置使偏偏是裴止弃。”
偏偏是他。
偏偏他来之后,无论他们这场爆炸是否与裴止弃有关,都会惹来诸多怀疑猜测。
可万事皆备,已经容不得她回头了。
“也正应如此,别说不慎被殃及了,即使我主动来矿下找块石头一头撞死,你也得留我这条命,咽气都得憋回京城再咽,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沈文誉说自己的生死就像是说一株草、花,声音平静无波。
所以沈文誉绝不能再出事。
否则裴止弃将会与东矿的爆炸此生绑定,任他怎么解释都洗不干净。
曲伊:“……那你现在去找一块石头撞死好了。”
看来是说对了。
沈文誉眼眸终于露出一点真诚的笑意,不自主呢喃两句,“……没想到裴止弃还真的带对了。”
比起保命符,沈文誉更认为,裴止弃对于族人应当是脊梁的存在。
北人游牧出生,怎么看都不可能是温吞怯懦的性子,不敢万事做绝,也是因为在意裴止弃。同样,若不是裴止弃主动上犯沿和帝,陛下平日里也只是把他当一个不太好捏的软柿子,虽然依旧纵容其他朝官排挤裴止弃,但自己留了身为一国之君的脸面,两人相处算得上心平气和。
昙山爆炸后,北人自然积怨深重,陛下之意也是让他随便安抚了事,他带着裴止弃,原本只是因为借他之身份深查,没想到误打误撞也算是救了自己。
曲伊收了刀,站起来:“所以你真的很麻烦。”
杀不得又留不得,简直如鲠在喉。
种种伪装被撕破,曲伊终于再懒得扮那副柔弱无依的模样。她将单只手臂的衣袖捋上臂膀,手臂的肌肉劲瘦而流畅,伸手欲将沈文誉搀起来。
“彻底出矿还有一段路程,你又遭碎石压了脚踝,腿脚不便。先走。”
“怎么这样着急?”
沈文誉却不急,斯斯文文地把碎发勾在耳后,托着下颚饶有兴致地看着她:“大家都坦诚相待嘛,我都这样推心置腹了,你同我说清楚,我才好帮你们啊。”
曲伊看他一眼,想必也是觉得没什么再隐瞒的必要,缓缓开了口。
“……不只是单单这一场爆炸,号角声一响,留在矿外的族人也会反,原本监工即使有打手,一时半会也无法压制平乱,可裴无也在。”
裴止弃若要动用人手,必然会主动暴露自己的身份。到时候族人两边撞上,刀剑相向,又怎么办。
是不人不鬼的北人们亲自动手戕伤他们引以为傲的小族人,还是裴止弃不顾情面强行兵戈镇压?
曲伊:“我只是还怀着一丝希冀,想着如果不得已,真到了那最坏的情况,能否劝动裴无,喊他一起干脆反了算了,即使死无全尸也无所谓,反正活着也不过是一坨烂肉。”
这是她最希望的结果。
可……什么情况都推演过了,她依旧惴惴不安,没有把握。
沈文誉想了想,歪了头:“不会。”
曲伊:“你!”
即使回答在她的预料之中,曲伊喝住他,语气十分不善,心却凉了半截。
“心有不甘是真、恨之入骨也是真,你这一捧炸药炸得所有人措手不及,当然可以拍拍屁股就反,反正你毫无顾虑一身轻快。可京城郊外那些‘阿帕’们呢?你可有想过他们第二日两眼一睁,就不明所以下了狱?”
曲伊:“可裴止弃……”
“我不知道你们对于裴止弃莫名的依赖到底是从何而来,但他再怎么样也是人,就算能以一挡万,可若对面有两万、三万人呢?他在京城比你曲伊还要束手束脚些,谁看他不爽都能偷偷呸他一口,反正陛下默许。”沈文誉慢慢扶着墙岩,站了起来。
“裴止弃的顾虑比你更多、更远,他现在手上无权无势,会怎么决定几乎不作他想,”沈文誉摇了摇头,“可惜了,他暂时不会萌出什么造反的心思。”
曲伊微微眯着眼,捕捉到了什么词儿,有些怪异地反问:“可惜?”
沈文誉正试着走了两步。
也许真的是伤到骨头了,他原本纤细但脚踝肿得块赶上馒头,又青又红,动辄便疼得钻心。
闻言回眸笑了笑,语气天真,但内容简直让曲伊以为自己听见了鬼话。
“是啊,真可惜,”沈文誉揶揄道,“所以得再努力一点,让他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