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夕瑶避开胤禛探寻地视线,垂眸道:“谢王爷关心,一切都好。”
胤禛虽不知道刚才回廊处发生的事,但他知道最近年夕瑶在府里过得不太好,虽然他已单独交代了长吏官和英哥去处理那些乱嚼舌根的人,不让年夕瑶听了心烦。但他因有愧,最近不太敢见年夕瑶,便给了众人发挥和两人隔阂增长的空间。
胤禛看了看英哥微摇的头和微蹙的眉,便什么都明白了,挥手示意了一下,诸丫鬟小厮便知趣退下,独留二人在房。
胤禛病恹恹倚在床头,强撑着往上坐了坐,拍了拍大腿附近的床沿,示意年夕瑶坐过来:“来,坐到我身边来。”
年夕瑶依言安静地坐下,消瘦的身形,弱不胜衣。
胤禛握着她的柔荑,大拇指摩挲着她的手心,柔声道:“你看你,人瘦了一大圈,眼下青黑了一片,这也是好的吗?”
胤禛说着,禁不住抬起手来去抚摸夕瑶的眼眸。触手尽是一片湿滑,原来夕瑶早已禁不住落下泪来。
胤禛急了,坐直,把年夕瑶的身子扳正,朝向自己,一面用锦帕给年夕瑶拭泪:“怎么了?怎么哭了?谁让你受委屈了?你跟我说。”
胤禛越擦,年夕瑶越止不住泪,一时间泪如雨下,不敢开口,她本来是低着头,想掩盖自己的泪意的,然而憋了又憋,用尽全身的力气,也没憋住,刚才在回廊处的对峙和状若无事走进胤禛卧房已经耗尽了她所有的心力了。
她实在实在实在是憋不住了。自遇袭一事以来,她已经数月不得安寝,惶惶不可终日,一是有红颜薄命之忧,担心刺客有后手,要制她于死地,毕竟没人告诉她刺客的来龙去脉。二是有“弃捐箧笥中”之叹,她担心胤禛已经不爱她了,纵使如贤德貌美如班婕妤又如何,就是有夫君王母的支持又如何,终不过落得一个“恩情中道绝”的下场。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便是自己的结局了。
这些惶恐她不能跟任何人说,她不能跟年林氏说。母亲定又会怨她之前太清高,白白错失了争宠的机会。甚至会让她学些闺房密术,复宠固恩。
她也无法像在年府或是贾府那样,让云妹或者紫鹃陪她睡,以稍安片刻。她只能一个人被冷衾寒得捱着,看着高高远远的床幔到天明,一夜又一夜。胤禛这辈子估计都不会知道,每每午夜梦魇,骤然惊醒时,她是那么地希望胤禛能在她旁边,抱着她,安抚她。
连月来,她有意忽略了英哥、雪雁眼中的担忧的神色。她觉得有点好笑,她们有什么好为她担心的呢,她真的一点都不在意,一点都不难过,一点都不想哭。
她只是,不小心低头看到那唐宫里“红颜未老恩先断,斜椅薰笼坐到明”中的薰笼;不小心左瞥见卓文君弹过“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的古琴。
她想,还是宝姐姐说得对,女子无才便是德,做些针黹纺织的事才是正道,不认得字才好,不会看了些《牡丹亭》《西厢记》之类的杂书,移了性情,就不可救药了。
她想,牡丹之所以是牡丹,气度站位终究是不一样的。不像她,不学好,小时听了些牛郎织女、梁祝化蝶、白蛇许仙的神话故事也就罢了,还同宝玉共读西厢,看了些古今小说并飞燕、合德、玉环诸女的外传和传记角本。徒生出小女儿心思。
王夫人选得好啊。她呀,怎么比得上宝钗呢?宝钗冷静自持,绝不会因宝玉的偏爱徒生出“红酥手,黄縢酒”的欢喜。前世,她以为她和宝玉是陆游和唐婉,却忘了东风恶,欢情薄,唐婉无子,陆游离了唐婉;长门掩扉,日冷金殿,金屋无娇,武帝弃了陈后。
好吧,她承认了,她是有一点点难过,有那么一点点想哭,有那么一点点呼吸不上来,有那么一点点心口绞痛,但是只是一点点而已,真的,只有一点点。
这怎么能怪她呢?
要怪,只怪——
天太高,地太广,人只是沧海一粟,渺小而脆弱。在这广袤无垠的天地间,人总是在爱与被爱间,才能感受自己是真实存在的。
从寄居到年夕瑶身上起,她一直都很没有安全感的,她不知道年遐龄和年林氏是不是她的父母,虽然他们跟前世的林如海和贾敏长相无二。但她总觉得自己是个窃贼,盗取了不属于她的关心和爱护。
虽然年林氏他们对她极好,但她一直觉得她所收获的所有怜爱都不是属于她的,是属于年夕瑶的,是因为那些血脉的传承、家族的归属感。
当胤禛跟她表白的时候,她第一次觉得她是真实存在在这个世上的。她的身份算不上高,又不是满蒙勋贵;身体看着也不是王夫人那些婆婆会喜欢的多子多福的。胤禛喜爱她、愿意娶她,大概真的只是因为她自己吧。
她所求的真的一直都不多,只要那一点点真心就好。她清高又敏感自卑,前世,起初,她只想拥有表哥的一往情深,以她的真心换他的;后来,她也不是不能接受跟北静王相敬如宾。今生,她以为她得老天爷的偏爱,特许她一个位高权重却情有独钟的夫君。到头来,原来只是一场骗局和笑话。
她想,或许换一个人来爱她也不是不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