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修白演出的前两天,医院已经多次就他母亲的病情下了病危通知,但何晚英不愧是一个人能把孩子拉扯大的女强人,说熬就真的熬了过来。
在季修白离开滨南去参加比赛的前一个晚上,何晚英靠在床头,像小时候那样抱了抱季修白:“妈一定等你演出完了再走。”
到这个阶段,他们已经不再忌讳谈论生死了——再忌讳就有些可笑了。
季修白听着心里发堵,也不知道还能说什么了,只能点点头。
“你爸走的时候是你第一次参加省级的演出,妈比他强,妈这个是全国级别的,”,何晚英笑了,目光落到窗边那盆花上,细碎的、小小的黄色花朵,在微风中轻轻摇曳,有着幼鸟鸟羽一样的毛绒质感,“我到时候跟你爸去讲讲你的舞,我文采好,会形容。”
何晚英握住季修白的手,轻轻地抚摸着:“这么一说得亏是我走在后头,你爸是个闷葫芦,什么也说不清楚,要是让他形容你这舞跳的怎么样可是难为死他了。”
季修白还是笑,眼眶发酸,视线有点模糊,一股滚烫的气流哽在喉咙口,让他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何晚英的手瘦而肿胀,依然有着令人安心的温度,季修白贪婪地感受着那丝温暖,好想求妈妈不要离开自己,自己真的不想一个人,但是这种幼稚的要求根本说不出口。
季修白抱住妈妈,想起了多年前那个无忧无虑的暑假,他和妈妈窝在家里,看怎么也看不腻的电视剧,饿了之后就一起去厨房:何晚英负责做饭,他负责捣乱;再往前,想到了初中第一次上寄宿学校时候的事情,晚自习时盯着一道小明和父母散步的向量题发了好久的呆……
说起来他一直都很害怕孤独,但是朋友一个个都离他远去了,父母也终于不能再守护他了,到最后,他还是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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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赛当天,临近出场。
季修白靠在后台的化妆镜前,轻轻闭着眼。他的眼线勾得极细,睫毛向上扬着,一如既往的干净与克制。指尖隐隐发冷,却控制得住,不至于颤抖。
他在心里默数节拍,像无数次排练那样调整呼吸。音乐的旋律早已刻进骨血,闭上眼也能看见节拍一下一下跳动的形状。
外面,主持人报幕的声音响起,掌声潮水般推涌而来。
“下面是参赛曲目——《望山》。”
他睁开眼,站起身,整了整系在手腕处的金线流苏。灯光像海水一样从地板那头推来,沿着红毯滑入他的脚边。舞台就在前面,安静又空旷,像一口灌满了金光的井。
聚光灯落下时,季修白的身影站在中央,宛如一柄刚从剑鞘中拔出的细刃,冷冽而光洁,锋芒掩在宁静中。
身后的背景帘缓缓落下,像一道逐渐展开的山脉剪影,乐声尚未响起,现场却已有压低的吸气声。
这是属于他的时刻,他知道的。
音乐开始,旋律自弦间泛起,第一段是引,脚下起步如风拂枝桠,细密却稳定;他腰背挺直,手指绵柔地拂过空气,像在唤起一段即将遗忘的梦。
评委席有人倾身而前。
从他踏上舞台的第一步起,他便知道这一舞会载入他自己的人生。每一拍都落在节奏的脊骨上,没有丝毫多余。他的身体比他自己更清楚要往哪儿去。
就连那几处高难的身翻动作,也完成得行云流水,转身时拉出一道清晰的剪影,投在背景帘上,好像山与人之间,真的有一层若有若无的雾。
观众席里有人低呼,掌声还未到来,但空气已经躁动。
季修白感到一种奇异的满足,在脱离现实的“超脱”感之中,他又不由自主地分神去看台下观众。
他会来吗?
在那个雨天的葬礼上,遭受了贺易凡未加掩饰的冷漠与疏离,但是他仍旧忍不住去期待:他会来看自己吗?
哪怕只是一个模糊的轮廓、一丝熟悉的轮廓,他都愿意将整个心交给那束目光。
从舞台右侧凌空旋身落地,接的是一个绕肩旋转衔接一记反背控腿的动作,肩膀如水袖带风,腰胯沉稳,腿线舒展,整个人如同惊鸿掠影,行云流水。
他本该顺势收重心,右脚点地之后再将身体“盘”回中线——这是一段精巧的收势,是为了后续贴地滑步蓄力。
但就在那一脚落下的刹那,他猛地感觉重心一歪。
脚下……不对。
他一个转身动作刚结束,脚却在落地的瞬间略略打了个斜,本该稳落成弓形的步伐轻微一晃,膝盖微曲,膝内侧不自然地抖了一下。
仅仅是一瞬,台下或许看不出,但他自己却惊出了一身冷汗。
呼吸滞在胸腔,像是猛地被灌了一瓢冰水。他的第一反应不是恐惧,而是意识到有哪里不对劲——这块区域并不该如此滑。
他心中一紧,立刻调动核心力量调整站姿,同时从余光中迅速扫视场地——
说起来的话,光线也有问题。
他几次关键动作的轮廓——特别是肩、颈、手臂——都被侧光“打薄”了。那是专业舞者最忌讳的灯光角度:会让动作的张力被削弱,轮廓模糊,缺乏表现力。
可在他排练时,明明灯光设计是最普通的中央落光,既稳又能展现体态。
季修白不是第一次参赛,他很清楚这些改变意味着什么——有人动了手脚。
他立刻在心中调出整段舞的动线图,试图重算路线——绕过那一块异常区域,避开风险。可这不是一张平面纸图,他的身体无法在精准走位的同时完全避开那些“错误的地板”。每一次转身、腾空、滑步、落点,都曾在脑海中排演千遍,如今若要偏离,只会拖慢节奏、破坏律动,甚至带来新的危机。
就在他以为要彻底崩盘的那一刻。
光,忽然变了。
不是全部,而是舞台右侧,一道极细极淡的补光,像是从舞台后方悄然射出,擦过他的脚尖与袖口,把他整个身体勾勒得仿佛被山风吹起的雪白纸鸢。
他看清了那一束光的位置——正好补住他刚才即将失误的动作角度。
而原本死板的顶光,也仿佛被人手动调试过,从刚才略带偏斜的侧落,悄然调正了一些。
季修白睁大眼,心跳“咚”的一声,仿佛打在了胸骨上。